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哥林多前书

哥林多前书

 

燃晚│《君埋泉下泥销骨》

  
 ◎又名:《暴君降临:我当男仆那些年不得不说的故事》
   
 ◎[ 0.5墨燃×师尊│原著向│刘公视角 ]     
   
 零
   
   我进宫那日,正是个浓云密布的雨水天,天际阴沉沉的,空气里溢满了沆砀的水汽。远远瞧上去,偌大的巫山殿就像一只吞人的巨兽。 
   
   “回陛下,小人姓刘,老家在临安刘镇,亲朋好友俱已故去。”
   
   九重宫纱被风吹得烈烈作响,指节扣打木头的声音戛然而止,空旷的大殿里传来回声,有如投石入水,激起层层波澜。
   
   “走罢。”一双靴子落在我面前,顿了顿,“随我去看看你主子。”
   
   那位帝君大人走到门前,从宫人手里接过一柄红伞,缓缓地踱进了雨幕里,而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,停步,指间迸出一道赤芒,星堕般落在我身上,撑开一张光华流转的屏障。
   
   “认得这花吗?”他微微侧着头,声音冷冷地混着雨声,教人听不真切。
   
   “回帝君,老奴粗鄙,并不识得。”
   
   一朵花忽而从屏障上飞出,悠悠荡荡地落入我掌心。年轻的帝君朝前走了几步,声音有些闷闷不乐:
   
   “这是海棠花,只有五片花瓣。”
   
 壹
   
   我所服侍的那位主子姓楚,宫人皆唤他一声楚宗师。
   
   楚宗师生得很好看,但并非是那种脂粉气十足的好看,而是一种充满了疏离矜贵的清俊。有时候他独自站在水榭里,身后开着满池红莲,白衣招展恍若神君仙人。我读书不多,除了好看,实在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。  
   
   楚宗师不太喜欢说话,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的,若是没人答理,可以整天不说一句话。他极少走出红莲水榭,常常一个人坐在亭中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,那副瘦削的脊梁无论何时都挺得笔直,便是对着陛下,也从来不肯折腰下跪。
   
   话说回来,咱们这位陛下明明对谁都是一幅暴戾恣睢的模样,唯独见了楚宗师,总是要不自觉地宽容上几分。
   
   我进宫晚些,对很多事情都不了解,但我看得出来,楚宗师过得并不怎么开心。有些资历老些的宫人在私底下偷偷摸摸地传:“话说那位冷冰冰的楚宗师,好像便是陛下那已反目了的师父。”
   
   我未曾亲身经历过那场传说中的师徒对决,只知道陛下年少时拜入楚宗师门下,后来因着某些讳莫如深的缘故,师徒二人反目成仇,于死生之巅上殊死一搏,最终楚宗师不敌陛下,以自碎灵核为代价,杀灭了陛下的百万珍珑之师。
   
   虽说我只是个平头老百姓,但多少也知道,修真之人若是没了灵核,只怕还比不上我们这些从小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的肉体凡胎。楚宗师一身傲骨,想来必定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迎战,如今却被软禁在这深宫里,当真令人唏嘘不已。
   
   陛下似乎是存了心要折断他的脊梁,抽去他的傲骨,可怜我苍苍老朽将死之身,半截脖子都埋进了黄土里头,却还是看不明白陛下对楚宗师究竟是爱是恨。
   
 贰
   
   当世的人都说,死生之巅这位修真界第一任帝王,属实是位不折不扣的暴君。就说那加冕仪式上,好歹曾经师徒一场,就算再大的仇,再深的怨,也没有当众绑了师父放血的道理。
   
   那天夜里,我正要剪了楚宗师房里的烛火时,喝得酩酊大醉的陛下便一脚踹开房门,二话不说地把楚宗师从床上揪了起来。
   
   我看着楚宗师形销骨立的身影,觉得实在有些于心不忍,斗胆说道:“陛下,楚宗师今日身体有些抱恙,您看……”
   
   “滚!”
   
   我顿时没了主意,只得带上门离开了房间,候在外头的廊庑里。
   
   窗上烛影勾勒出两个人的轮廓,陛下拽住楚宗师的头发,两个人的脸贴得很近。
   
   我听不大清他们究竟在说什么,只能通过陛下暴戾的声音依稀辩清几个音节,似是关于某个故人的死。陛下恶狠狠地说:“楚晚宁,为什么当初死的那个人不是你?”
   
   楚宗师抖得很厉害,一直在咳个不停。他身子骨弱,前几日下雨时着了凉,已经连着发了好几天的低热,偏生陛下有旨,红莲水榭不得召医官,他性子又倔,宁死也不肯向陛下低头。病来如山倒,若不是陛下一直揪着他的衣襟,恐怕此刻连人都要站不住。
   
   不晓得楚宗师说了什么,陛下突然开始撕扯他的衣服,楚宗师拼命地挣扎推拒着,竟抬手给了陛下一个巴掌。
   
   我一颗心霎时间提到了嗓子眼,就听陛下桀桀地冷笑了两声,挥手让那两个跟他一同前来的近侍押了楚宗师。临走前他捏着楚宗师的下巴,喉咙里阴恻恻地挤出一句话:“楚晚宁,我要你血债血偿。”
   
   等我回过神来,楚宗师早已被半拖半拽地带走了,几个看热闹的宫人聚在门外,幸灾乐祸地议论道:“整天端着幅架子给谁看呢,整个死生之巅谁不知道陛下最厌烦的就是他?”
   
   第二日的加冕仪式上,我在前来朝贺的人群中见到了楚宗师。
   
   外面日头烈烈,他全身被绑着,独自站在角落里,脸色苍白,神情淡漠,若不是那脖颈上的口子正汩汩地冒着血,看上去简直和平日一般无二。
   
   仪式过半,陛下起身行至楚宗师面前,掐住了他的下巴,面目扭曲,笑得甜蜜又狰狞。
   
    “师尊,今日是徒儿的大好日子,你怎么还是不开心?”
   
   鼎沸的人声霎时一片寂静,楚宗师仍然十足的冷漠:“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。”
   
   陛下哈哈哈地便笑开了。
   
   我站得远,只能听清开头几句话,再往后就什么也听不清楚。他们在殿外谈了很久,一直到日头最毒辣的时辰,楚宗师终于支撑不住,阖了目仰面倒下。陛下突然一把捏住他的肩膀,声音如濒死咆哮的野兽:“楚晚宁!楚晚宁你说什么!你再给我说一遍!”
   
   只是楚宗师那时已然不省人事,没了再说给陛下听一遍的机会。陛下飞快地点了他几处穴脉,将人抱在怀里,一眨眼就没了影踪,留下几千宾客在殿外面面相觑。
   
   后来有离得近的宫人在背后神乎其神地传道:“当日加冕仪式上,楚宗师对陛下说的最后一句话,似乎是‘对不起’啊。”
   
 参
   
   陛下有通天本领,虽说耗费一番心力,但总算是把楚宗师从鬼门关拉了回来。
   
   楚宗师的身体素来不好,早年打打杀杀落了一身旧伤,经此一劫,那些陈年的病根便都显现了出来,不过短短几月,整个人就迅速地消瘦下去了。
   
   因为养着病的缘故,陛下心绪倒也平和了不少,一得空闲便到红莲水榭来看望楚宗师,虽说大部分时间楚宗师都在昏睡着,但陛下对此好像十分乐此不疲,常常在床边一等就是大半日,再装作刚来不久的样子,对醒来的楚宗师一番冷嘲热讽。
   
   那幅难得岁月静好的模样,当真叫人禁不住感叹一声痴偶怨侣情债孽缘。
   
   只是我到底资历不够,低估了咱们这位陛下喜怒无常的秉性。好不容易等到楚宗师能下床走两步的时候,巫山殿便传来了一个天大的消息——有人潜进殿中刺杀陛下!  
   
   我跟着楚宗师一路到巫山殿外,远远地就听到殿里传来轰隆隆的砸东西的声音。守门的宫人见到楚宗师,忙缩着脖子进殿向陛下通秉,再出来时身后跟了一列吓得直打颤的婢子:“楚宗师,快请进。”
   
   我照例候在殿外,只见那宫人一脸劫后余生地拍着胸脯道:“可吓死我了,哪个不要命的狗东西竟然敢刺杀陛下!”
   
   其中一个婢子接话道:“传言是个姓薛的仙门中人,曾与陛下一同拜在楚宗师门下,不过自从陛下称帝,他二人便反目了。”
   
   “你们有所不知,那刺客便是死生之巅的少主,人称‘凤凰儿’的薛蒙啊!”另一个婢子摇了摇头,“听说陛下此次勃然大怒,已把他收押了水牢,怕是不日便要问斩了。”
   
   “难怪楚宗师此次竟会不请自来。”那宫人眼中多了几分鄙薄的神色,“可真是教出了个好徒弟!此番定然是害怕自己被牵连,特地过来求陛下饶自己一命,呸!”
   
   蜀中之地素来多雨,廊外风波烈烈,像是要倾尽一生绮丽,恰逢天边一道惊雷滚过,巫山殿中的三百五十六盏明烛霎时间尽数熄灭,隐约似有压抑的呜咽混合着琳琅雨声划过夜空,水波一般地漾开。
   
   阶下海棠抖落满地残红,我听着那萧瑟的风声,蓦然觉得有些悲凉。
   
 肆
   
   在这之后,四海归一,天下太平,死生之巅难得有了一段清净的日子。楚宗师因着要侍候陛下的缘故,已很少留宿红莲水榭,南峰十里红莲虽经年不败,空留我一个棘皮老翁对坐,却是平添了几分萧索。
   
   或许是年纪大了,一闲下来就喜欢东想西想,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水榭的莲花池旁,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初次见到楚宗师的情景。
   
   那也是个下着淅沥小雨的天,莲花池里的莲花开得还没有如今这样好,但含苞待放也别有一番风姿。彼时楚宗师白衣冉冉遥立树下,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一枝海棠,浑然没有发现有人造访,如瀑的长头发沾了雾濛濛的水汽,站在千里东风中,好像是谢客说的江上之妃。
   
   我虽然识字少,却也倏尔想起了儿子曾念给我听的一句诗,叫做……“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飞”。
    
   那天陛下在门外站了很久,久到雨都停了,他也还是直盯着楚宗师发愣,一双漆黑的眼睛里空落落的没有半点情绪,浑身戾气都顿时化作了云烟消散。
   
   对于他二人之间,宫里其实一直流传着一则算不得秘辛的秘辛,说是陛下当年拜在楚宗师门下时,曾有过一位心之悦之的师兄,然而天有不测风云,那位师兄在一次补天裂时,竟不幸殒身崩逝,而那次与他同补天裂的,恰巧正是楚宗师是也。
 
   传言当日幽冥动荡,少年陛下抱了他的心上人在怀里,苦苦哀求楚宗师救他一命,可楚宗师只是稍作犹豫,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   
   但我却始终不能相信他们口中的人是楚宗师,他在我心里,永远是那个下雨天把水洼里的蚯蚓放归的慈悲仙君。
   
   我突然想起有一年月下,楚宗师在亭子里给人写信,写“心如明镜台”,写“人生无根蒂”,也写“梦醒人间看微雨”。我大着胆子问他是写给谁的,他搁下手里的笔,蹙着眉,眉目间流露出几分悲戚与茫然,像是在敬怀某位已逝的故人。
   
   那时我还不知道,原来那位故人,就是曾经的陛下。
   
 伍
   
   陛下要娶亲了,整个死生之巅都热闹了许多,可我却还是觉得,楚宗师不开心。
   
   我想从前楚宗师约莫也是不开心的,但好歹身上仍有些活人的生气,如今却是愈发的死气沉沉,不哭不笑,也不愿说话,好像活下来全凭一口气吊着,等什么时候这口气泄了,就能立马坐地飞升,化鹤归去。
   
   大婚的前一日,我与他在屋外同看满池红莲,他站在亭中,披风下的身影显得格外伶仃。
   
   “楚宗师,陛下马上就要成亲了,您不高兴吗?”
   
   他不说话,垂着眼睫,眉目间有一片疲倦的阴霾。
   
   我继续自言自语道:“依我看,陛下若是成了亲,日后也总该收着点心思了,您呀,也不会再过得这样累。”
   
   他偏过头来,恹恹道:“刘公,你不明白的。”
   
   我颇有些吃惊地看着他,刚想问他此话何意,却见一列宫人自门外鱼贯而入,手里端着的东西珠光宝气,流光溢彩。
   
   那分明是女子成亲时才会穿戴的凤冠霞帔。
   
   我到底还是明白了。
   
   陛下大婚的那日,死生之巅处处以锦绣妆点,唯有红莲水榭仍是一派门庭清冷的模样。我拿着梳子,为楚宗师一遍遍地梳着长发。
   
   好似从头梳到了尾,就真的能够白发齐眉。
   
   盖上盖头,在轿外站定良久,寒风将枝上海棠吹落许多,熏然拂过如血的嫁衣,我看着他攥紧的指节,心中满是酸涩。
   
   可我最终也只能出声提醒道:“楚宗师,吉时要到了,您还是上轿吧。”
   
  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。
   
   陛下同娶妻妾,良人在侧,神色终于不似平日阴郁,只是在行盥沐之礼,被楚宗师泼湿了半幅袍袖时,眉眼间才有了一丝愠怒。
   
   我不愿讨得这杯喜酒喝,独自回了红莲水榭,是故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,我便一概不知了。隔日去给楚宗师送换洗衣物时,听到流言谈论,说陛下罔顾礼制,竟于大婚之夜抛下皇后,宿在了贵妃房里。
   
   我一时哑然。
   
 陆
   
  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,陛下不仅是个喜怒无常草菅人命的暴君,还是个胸无点墨名副其实的文盲。
   
   那日廊庑中的紫藤花开得温柔极了,阳光透过枝叶洒落一地,边边角角融入斑驳的剪影。陛下把楚宗师欺身压在桌上,袍袖拂落了镇纸,雪白的浣花信笺哗哗吹散,其中一张飘落到我脚下。我拾起那张纸,只见上头用挺秀的字迹工整写着:
     
   “故人何在,海阔山遥。”
   
   而陛下几乎是暴怒的。
   
   我不敢在院子里多待,悄悄离开了红莲水榭,而等我再见到陛下,时辰已经过去了许久。彼时楚宗师偎在陛下怀里睡得正沉,严严实实地用一领火红的狐裘裹了身体,只隐约露出半张清瘦的侧脸。
   
   “听说了吗?楚宗师被关到水牢里头去了。”
   
   我将一锭碎银塞进看门宫人手里,轻声道:“劳驾通秉陛下一声,就说楚宗师近来抱恙——”
   
   “陛下?陛下前几日去往阴山了,你不知道吗?”
   
   那宫人一脸诧异地望着我。正愣神间,殿里突然传出一串足音,大门猛得打开,皇后娘娘款款从中走出,掩着面笑了笑。
   
   “你方才说——谁被关在水牢?”
     
   陛下回到死生之巅,已是半月之后的事了。
   
   那日春风拂过宫中亭台楼阁,海棠花沉甸甸地开满了枝头,我守在红莲水榭门口,见陛下怀抱着楚宗师匆匆而来。仍是用去时那一领火红的狐裘裹着,露出的半张脸却又瘦了许多,竟显出几分将死之人的气息。
   
   红莲水榭的灯火燃至中宵,一张结界撑开暖如三春,医官乌泱泱地跪满了整个院子,此夜依稀可闻花开叶落声。
   
   “楚晚宁,你不是不想活了么?”陛下目色沉沉地盯着楚宗师的脸,喉咙里传出几声喑哑的冷笑,是时有鸟雀啼鸣,凄厉地划破长空。
   
   “那好,既然这样,这些人便都给你陪葬吧。”
   
   “濡沫数十载,我也算,不曾薄你。”
   
   那声线是平淡的,平淡得几乎有些温柔,年轻的帝君站在门前,月光冷冷地落在他脸上,再从漆黑的瞳孔折射出幽冥一般的紫光。
   
   右手抬起,扼住一位医官的脖子,五指骤然捏紧,不容人片刻喘息,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骨裂声,悬空的身体霎时垂软。
   
   “一。”
   
   所有医官当即拼命地磕起头来,院中响起一片求饶声,陛下却丝毫不为所动,抬手掐住了第二位医官的脖子。
   
   “二。”
   
   “楚宗师,求您了!您快醒醒吧!我不想死啊!”人群中有人带头先喊了一句,紧接着求饶变成了求祷,所有人都开始齐声祷告楚宗师醒来。新鲜的血迹在地面洇开,将落花染成妖异的颜色。
   
   “三。”
   
   ……
   
   不知过了多久,喧嚷的哭喊声终于逐渐漫灭,地狱的天光将远山染成锈红,红莲水榭遍地都是死不瞑目的亡魂。如此万籁俱寂的时刻,以至于从房中传来的片刻窸窣是那样清晰。
   
   刹那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只有骨裂声和着陛下数数的声音还在不断地响起。似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,磕到了桌子,继而是衣料与地面的摩擦声,良久,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攀上门槛,月光凄冷下,楚宗师的眉目几近透明。
   
   “……墨燃……你……住手……”
   
   “哈哈哈哈!”陛下闻言回过头来,朝楚宗师狰狞地笑了笑,“楚晚宁,你看看你这副废物样子!在我手里你连死都不成,又凭什么让我住手?”
   
   落花碎玉飞琼般溅起,陛下走到门前,居高临下地望着楚宗师,忽而一脚狠狠踩在他背上。
     
   “你知道我为何要让他们给你陪葬吗?”陛下弯下腰去,一只手拽着楚宗师的头发,迫使他抬起头与他对视,“本座一回来就去了水牢……把你带回来,可他们竟然跟本座说你不想活了——你楚晚宁是我的人,我不让你死,谁敢让你死?所以你说他们该杀不该杀?”
   
   不知为何,许是因月色太过凄清,我总觉得楚宗师的眼里似乎凝着一层薄薄的水光,好像他此生的爱恨,都挤在那滴眼泪里。
   
   春风缠绵,又是一场落花簌簌。陛下在楚宗师面前半跪下,把楚宗师拥进怀里,一只手摩挲着他散乱的长发,笑得温柔又甜蜜:“晚宁,乖,只要你好好听话,我就不杀他们。”
   
   近乎虔诚地在额上落下一吻,陛下阖了眼睫,像是抱住了漫漫长夜的最后一捧火。
   
   “要是连你都走了……我在这个人间……还剩下了什么呢?”
   
   佥已何等日头,不死不罢休。
   
 柒
   
   我印象中最冷的时候,是我入宫第八年的那个冬天。
   
   那是个风雪簌簌的冬日,死生之巅的楼台殿宇都被大雪掩盖,远处苍山洇晕着浅淡的黛色,有孤鸿飞过天际,拣尽寒枝却不肯栖息。
   
   巫山殿中丝竹笙箫歌舞靡靡,七七四十九盏铜海棠如夜中天星,挡住了殿外砭骨的寒意。楚宗师跪在雪地里,睫毛上凝着细碎的冰珠,面色惨白如纸。
   
   “他有今日,皆我之过。我……咳咳。”
   
   话未说完,又是令人心惊肉跳的一阵剧烈呛咳,楚宗师以袖掩口,待他放下袖子,却见得满手鲜血,淋漓刺目。
   
   “楚宗师!”
   
   “我……”
   
   身体溘然跌入幕天席地的冰雪中,我拼了命地朝殿里喊道:“陛下!陛下——求求您……”
   
   “楚宗师,楚宗师他快不行了,求您见他一面,老奴愿以死——””
   
   鼓乐声骤然停歇,殿门从里推开,一阵暖风裹挟着脂粉香气扑面而来,黑色滚金边的袍摆如黑云般拂过乱雪,陛下将楚宗师横抱而起——
   
   “……墨燃……咳咳……”
  
   再次呕出一口浓稠的鲜血,顺着下颌线滚落一襟,淌在陛下的手心,又从指缝里落下血线,坠入茫茫的冰雪中。
   
   四下里渐渐乱了套,脚步繁杂,灯火大亮,医官跪在殿外待命,七七四十九盏铜海棠烛火摇曳缥缈,忽而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庭中海棠被积雪压断了枝桠。
   
   故人遗我,又复一年,折棠相送。
   
 捌
   
   旧事迢递,岁月如斯,想来聚或散,甘或苦,喜或忧,都是命中劫数。
   
   苟活几十余载,目送故人渐渐远去,一场淅沥春雨淋尽半生,终于信了命定因果……看过山海倾覆,走过轮回辗转,不知又会与谁狭路相逢。
   
   然而这些困顿与豁然,于如今的我而言,俱已是很久远的事了,久到至今回忆起来,都好像早已远在苍天的尽头。但我依旧记得多年前的某一个春日,草木葳蕤,雨声琳琅,死生之巅被海棠花重重覆盖,年轻的帝君撑一柄朱红小伞站在门外,清隽如水的目色隔了四月柳风,终于在故人身上尘埃落定。
   
   楚宗师身死的那一年,离我们初次在红莲水榭相见,已经整整过去了八年。
   
   当年死生之巅一别,不日满树海棠霎时自枝头枯萎九朵,清明霡霂摧折残红无数。待楚宗师的尸首安置红莲中时,最后一朵海棠正好簌簌落下,停在他宁静的眉睫之间。
   
   传言道是时风急雪片阔,兵气连云屯,天地间顿开一线,昆仑山巅金光暴涨,一尾九歌之琴悟化了众生心魔。混沌里琴音骤歇,鼓琴人从云端跌落,染血白衣在渺渺风雪中翻飞奔袭,若春云生起,红鲤游弋,惹得菩萨佛陀也不禁低眉侧目。
   
   而昆仑迟来的春风熏然拂面,他们都已经不似当年。
   
   红莲妖娆,饱血一般秾艳,楚宗师的尸身靠陛下的灵力维系,躺在水榭中沉沉睡去,竟也与生前模样别无二致。
   
   那夜陛下独自在水榭的亭子里坐了一宿,不说话也不动,只盯着楚宗师的尸身发愣。烛火把身影拉得很长,他佝偻着腰,阴影下的脸,似是一夜年迈。
   
   陛下……好像是哭了。
   
   翌日拂晓,陛下亲自在通天塔下为楚宗师立了一座冢,冢中埋葬的,是当年他们成亲时楚宗师所穿过的婚服。他若有所思地坐在碑前,手里拿着刻刀,迟迟不肯落笔,表情时而怨毒,时而狂喜,过了许久,终于在碑上落下几个狗爬大字:
   
   卿贞贵妃楚姬之墓。
   
   然后他像是赌气一般,迫不及待地回了红莲水榭,守在楚宗师的尸身旁,等着他醒来看他一眼,若是还能像从前那样骂他两句,那就再好不过……于是他就那样站在明灭的波光里等着,从面无表情,等到了神色狰狞。
   
   而那死去的人,却始终没有让他得偿所愿。
   
   晨光熹微,到月下柳梢,这其间多少岁月磨折,不过回眸一眼。
   
 玖
   
   陛下这一疯魔,便又是过去了好些年。
   
   这其间林林总总,数来也发生了不少事:先是皇后娘娘被陛下赐死,继而仙门百家蠢蠢欲动意图谋反,宫人官宦多数被遣散……陛下终日沉湎旧事,早已对朝政弃之不理。
   
   仙门百家联手攻伐死生之巅的前一日,陛下如往常一般倚坐在红莲水榭的竹亭里。他盯着水中倒影看了许久,忽而问道:“刘公,你跟本座说说,本座原本是个怎样的人?”
   
   十年前那个细雨缠绵的春日,我俯首跪在阶下时,年轻的帝君穿过九重宫纱向我走来。他撑着一柄红伞,深蓝色的衣冠融入天际,而后抬了手轻点指尖,一枚棠花便簌簌飘落。那时他固执地告诉我,海棠其实是有五片花瓣的。
   
   “本座年少时,似乎是不曾束过这样的发辫的,这样的旒珠冕,更是碰也没有碰过,你说对不对?”
   
   舍了冠冕,散了长发,水花飞溅沾湿半幅袍袖,旧时那一身蓝衣却是再也穿不上。我看着他那副疯魔的样子,忽而觉得心中满是酸涩。
   
   他将头发束成少年时的模样,然后从那堆旧衣物里,翻出一枚边缘褪色的发扣,他想如旧时那般扣在发侧,可是看着水中的倒影,他手上的动作却又停下来了,迟疑半晌,终于将发扣扣在了左边。
   
   “好像是这样。”陛下叹了口气,“我去问问他。”
   
   步入水榭深处,红莲池旁,楚宗师的尸身停放在那儿,满亭荷香里,一如睡去。
   
   可是沉默了良久,陛下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来。
   
   可曾后悔……仿佛是因果报应,当年楚宗师还在的时候,两个人从来没有心平气和地说过话,如今楚宗师去了,陛下却仿佛有了说不尽的话,想要说给他听。
   
   然而哽咽良久,他动了动嘴皮,最终也只是说了一句:
   
   “师尊,你理理我。”
   
   一句话, 从通天塔飘零了半生, 飘到荷花池边,终于尘埃落定。
   
   朔风清冷,吹得袍带翻飞,陛下将一壶冷酒缓缓倾入湖中,登时酿起酒香醺然。
   
   他像是醉了,又像是清醒着,在莲座旁俯下身,犹如濒死的困兽般,轻轻地抱住了莲花里的尸体,就好像抱住了生命中仅存的片刻温暖。他的目光望向庭中那棵早已萎谢了的棠树,隔着重重岁月停落,似是望向世间一切安乐宁静。
     
   谁也不曾料到,这位修真界第一任帝王,会在义军围山之前,亲自在通天塔前的满树繁花下,给自己掘了一座孤坟。而跌宕一生,到头来,冢前碑上,竟是只字不存。
   
 拾
   
   义军攻到山脚下时,整个死生之巅,只剩了我和陛下。
   
   红莲水榭心火蔽日的莲花池旁,陛下置了三杯薄酒,一杯自饮,两杯入土,一如当年良辰吉日,红烛高堂,他与身边的人比肩三拜,敬谢天地后,饮下不亏欠。
  
   银勾稠丽,星河动摇,呼啸的风声漫过莲池,我在夜下独赏满天星斗,有人急匆匆地闯入了红莲水榭。
   
   那人扑通一声在亭中跪下,他说师尊我来见你了,他说你看看我啊,我是薛蒙,声声泣血,使人潸然。
   
   可还没来得及等他好好看清,满池红莲便在刹那间谢成了灰烬,莲花里经年如初的尸骸,也随之化为阵阵齑粉,他慌忙伸手,想要抱住他,可再张开,却只是拥住了一抱虚空。
   
   他崩溃似地嚎啕大哭,好像这样,他就能再回到当年,回到少年时,他牵着另一个人的袍袖,走过丹心殿前,走过修竹两岸,走过山路匍匐的长阶,走过一纸又一纸携着海棠冷香的绵长牵挂。
   
   两方博弈,几位故人,十载光阴,数段前尘,牵扯出一场无边大梦。杨柳青后再青,花开后再开,轮回过后又是轮回——
   
   兜兜转转,沉沉浮浮,却是最终,什么也不曾留下。
   
   我倚坐在廊庑里,看明月攀上青瓦,远山玉衡煌煌,徒剩一指流银落在空寂的庭院,不禁心生喟叹。
   
   许是料想到自己已然时日无多,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困扰我许久的事。
   
   那是楚宗师身死后的第一年祭辰,晚风送来莲子的清香,陛下靠在红莲水榭的屋脊上饮酒,酒香冰凉足足饮醉了十里宫台。他一手拿着酒壶,一边望着手里的陌刀。
   
   我走到檐下,想提醒他夜已深了。
   
   但夜晚幽静偶有蝉鸣,星河烂漫下,我分明瞧见,那位暴戾嗜血的人间帝王抱着陪他征战多年的武器,脸上泪水纵横。
   
   碧野朱桥当年事,又复一年君不归。
   
   “……晚宁……是我……你……”
   
   那一个字,我没有听清,也不曾料到,寥寥一字,竟是至死不得解。
   
   但我想,倘若楚宗师在天有灵能够听见,那他一定会晓得——
   
   那句话里除了追悔,分明还有入骨的相思。

  

  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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